標籤:漢字  文字學  俗字  異體字  元代  

元明戲曲文獻字詞關係研究


2023年6月16日

轉載自曾良 | 探索新视角:元明戏曲文献字词关系研究

明万历初刻本牡丹亭插图 作者/供图

元明时期有大量的戏曲作品,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贴近社会生活,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汉语真实口语面貌。然而由于戏曲文献俗字俗语甚多,今天我们阅读起来有很多障碍。“自单字以至短语,其性质泰半通俗,非雅诂旧义所能赅,亦非八家派古文所习见也。”近百年来,学界开始对这些戏曲文献的疑难字词进行考释,代表性的有徐嘉瑞《金元戏曲方言考》、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陆澹安《戏曲词语汇释》、王锳《诗词曲语辞例释》、顾学颉和王学奇《元曲释词》等著作以及大量考释论文。如果我们连戏曲中词语的意思都读不懂,那么,词语考释无疑是放在首要的任务。

旧材料的新研究视角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元明戏曲古籍,基本属于旧的文献材料。前贤的这些考释论著基本采用排比归纳法来考释词义。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词语的意义划分过细,且未说明同一词语的若干意义之间的联系,考释词义时的词音注意得不够。前人完成了他们的阶段性历史任务,学问要随着时代而有进一步发展,就势所必须研究元明戏曲文献中这些口语词是怎么来的?字代表的是哪个词?词的音义是怎么变化来的?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也是汉语史必须研究的课题。在新时代的历史背景下,我们要尝试着手新的研究角度和方法,以探讨元明戏曲文献中的字词关系问题。

张相将戏曲文献的疑难字词分为“其字面生涩而字晦”和“字面普通而义别”两类,前者是生僻字,这些生僻字有的也可能是俗写;后者字面普通而义别,既可能是因词义有了发展变化,也可能是以一个普通的字记录另一个词。因此,我们须对元明戏曲文献的字词关系进行系统的爬梳和研究。字与词最理想的对应关系应该是一个字对应一个词,但随着语言文字的发展变化,字与词的对应关系呈现复杂的情况。特别是汉字,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体系,它既可以记录汉语的雅言,也可以记录汉语方言,甚至也可以记录日语、朝鲜语、越南语等。因此,研究元明戏曲文献的字词关系要注意时地观念、历史观念、变化观念。在清代学者提倡的有古音和今音、有古字和今字、有古义和今义,六者互相求的基础上,研究视角还应注意多维度地考虑俗音与正音、俗字与正字、通语词与方俗词的不同层次,并且考察它们的历时发展变化和相互影响。特别是避免将元明戏曲文献单一线条地视作通语文献语料的毛病。一般情况下,人们会从正音、正字、通语词的角度看待古籍词语。我们在梳理元明戏曲文献字词关系时,还应该特别关注戏曲字词从俗音、俗字、俗语词角度的考察,阐述元明戏曲文献字词复杂的形音义关系。例如,汉字“丫”,根据常规字典我们一般读yā,这是从规范的文字层面去读的。但我们看明刊本《修文记》第二十六出:“不管你王子群僚,阿旁儿马面牛头,夜丫儿狼牙虎爪,业镜台照了。”明刊本《遥集堂新编马郎侠牟尼合记》第十三出:“我待紧挨身,赚那肉珠儿出夜丫海。”这个“夜丫”就当读作“夜叉”。《修文记》第三出:“八丫挥得墨池干,数茎怎捻髭须断?”“丫”显然读如“叉”,“八叉”用温八叉之典,指温庭筠。说明古籍中“丫”是“叉”的俗字。

有一些文本解读,我们必须转变文本解释角度,不能仅从规范的单一角度去理解字词的意义。又如“殢”字,从规范角度看,大型辞书只有一个读音他计切,音tì。《元曲选》秦简夫《东堂老》第一折:“止不过帐底鲛绡,酒畔羊羔,殢人的玉软香娇。”《元曲选》佚名《争报恩》第二折:“我可不殢酒不贪财,我不争气不放歹。”李直夫《虎头牌》第三折:“他则待殢酒食,可便恋声妓。”武汉臣《玉壶春》第二折:“我则待簪花殢酒赋词章,至如我折桂攀蟾也不似这浅斟低唱。”说明“殢”字常用,今人均误读tì音。上揭语例,《元曲选》有《音释》均作:“殢,音腻。”可见古人真实的情况是“殢”字音腻。“殢”读腻音时,当是与{泥}同词,就是“泥”作动词,读去声,表示粘缠、缠绕。明杨慎《升菴集》卷六十一“泥人娇”条:“俗谓柔言索物曰泥,乃计切,谚所谓软缠也。杜子美诗:‘忽忽穷愁泥杀人。’元微之忆内诗:‘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用通俗的话说,唐人的“泥”字,元明戏曲喜欢用“殢”字表示,读音还是腻,说明“殢”字有音腻的俗音。这些社会上流行的词音,而权威的字书、韵书却没有收录,就会容易引起古籍的误读。

沟通字词关系和字际关系

人们常提到元明戏曲中有不少字字面普通而意义迥别,很多情况下就是没有办法对应该字属于哪个词。有的虽是同一个词,但在文献的体现上有许多字面形式。研究文献的字词关系,一方面牵涉文字学理论,一方面牵涉语言学理论,还需要文献学知识。我们在研究时,不是要一味提出什么新理论,而是充分吸纳已有的字词关系理论,理论联系实际,采取综合运用的手法,注意从具体的古籍文本中爬梳和总结文字规律及语言演变规律,挖掘出目前学界的薄弱研究环节。特别是在一个字的形音义问题上作多层面的探讨。如“坬”,《汉语大字典》等正规辞书是古骂切、表示土堆的意思;但《牡丹亭·诀谒》中“前山低坬后山堆”的“坬”,既不是读古骂切,也不是土堆的意思,这个“坬”实际是“窊”的俗写,音哇;版本异文可以确认,如明万历刻本《牡丹亭》与《墨憨斋重定三会亲风流梦》均作“窊”。说明《玉篇》的“坬”与《牡丹亭》中的“坬”是两个没有任何音义关系的不同的词,是一字异词。有的字形看似很普通,但按照平常规范的字面去解读就错了。如元散曲《哨遍·高祖还乡》:“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埧扶锄。”这也是名篇之一,对于其中“埧”字,学界一般都误读为音具(jù),释义为“乡间以两牛并耕为一埧,字亦作具”。其实这些音义解释均没有文献依据,实际“埧”是“坝”的俗字,表示{耙}这个词。简单看下列文献语例就可明白这一点,脉望馆本《汉宫秋》第一出:“那昭阳到处难安插,谁问你一犁两⿰土⿱且八做生涯。”“⿰土⿱且八”是个俗字,右旁里面是两短横,既是“坝”字俗写,又是“埧”字俗写。《汉宫秋》当释读为“坝”字,《元曲选》本作“壩”,《酹江集》本《汉宫秋》作“杷”。当时{耙}这个词有多种写法,或作“坝”“壩”“耙”“杷”“”“埧”等。《雍熙乐府》卷二十汤舜民《天净沙·闲居》:“一犁两耙,自耕自种生涯。”郑德辉《智勇定齐》第一折:“为儿的耕田壩地去了。”元代王祯《农书》卷十二:“耙,又作爬,今作,通用。”

汉字的使用情况虽不会出现突变,但在历史长河中是有细微文字功用上变化的。如元代常用“串”表示香篆的“篆”,松紧的松喜欢写“愡”。如唐代一般说“价直千金”,写“直”字;元明以来价值、值班等可写“值”字。明代文献可以看到表示畏惧义用简体“惧”字写法,这些都在文字使用方面有一些变化。

汉语历史词汇须多层次加以梳理

元明戏曲文献字词值得梳理,它为汉语史的研究以及归纳总结出具有中国特点的语言文字规律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养料。如关汉卿《望江亭》第二折:“见别人撒眼抬头,我早先知来意。”“撒”或作“𥋌”,前人根据语例综合归纳,释为“𥋌”,用目示意。没有梳理词的音义来源就容易释义不准确。蒲松龄《增补辛云曲》第十五回:“〔周元〕那眼不住的𥋌那路径,若有动静……”此“𥋌”就不是用目示意。“撒”“𥋌”实际来自“矖”,为瞟的意思。矖字正音所绮切,词音相差较大;但有个俗音《集韵》所蟹切,“矖”像“灑”(所买切)一样后世词音演变为家麻韵,故俗写作“撒”“𥋌”。可知利用戏曲文献对汉语历史词汇进行梳理是很有价值的。再如“甩”字今通语读shuǎi,而在近代汉语中还记录了其他词,下面是或用如“掼”的例子。《飞丸记》第五出:“眼底行来步步娇,耳边唱的声声慢。满盆五只口里喊,两谎三枚手中甩。”从押韵来看,“甩”字音义同“掼”无疑。“甩”是“串”的变形,在其他通俗文献中或俗写“𫩙”“⿻日乚”“甪”等,可记录{贯}{掼}{擐}{钏}{摔}以及门搭的{搭}等不同的词。如明刊本《云合奇踪》第十二则:“每手用一把折迭韭边刀,那刀𫡒开来,二丈之内,令人竚身不得。”“𫡒”是“甪”的变形,当释读为“甩”。“甩”还可音掭,《智灯难字·家具类》:“锁鑐:所须。甩开:上掭。钥匙:药时。”“甩开”或写“捵开”“掭开”,《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明刊本《花筵赚》第十一出:“两个破竹箱,一定有缘故在里头,我且捵开这破锁。” 《梼杌闲评》第五回:“便去寻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开了锁,见匣中有许多银包。”可见字形与词音、词义的配匹也是比较复杂的。传统字书一般从规范层面解释字表达的词音和词义;而元明戏曲属于贴近百姓的俚俗文献,对元明戏曲字词的研究既要看到规范的雅言层面,又须注意社会实际的俗语、俗字、俗音层面,简单套用传统字书的词音、词义解释就容易出错。当然,这些文献中的俗字、俗音、俗语,有的会吸收入通语,有的可能还是处于民间流行的层次,有的最后则消亡了。这些都丰富了我们对汉语历史词汇的认识;同时,可知古籍文献中雅与俗的层次非常复杂,民间文献需要抢救性保护,这些材料值得深入发掘。

上述这些历史词汇的形音义关系值得多角度梳理,是一个可以深入研究的领域。研究汉语史充分考虑历代通语与方俗语的互动,结合形音义探讨古籍文本的字词关系,探索古籍文本的用字情况,目前已成为学界的一个热点。元明戏曲文献从这种视角去研究,特别是结合俗字、俗音、俗义的互求,可以解决字词的一些疑难问题,能更全面、系统地反映汉语史的真实状况。